“要是我姨还活着的话,真不知道她老人家该有多高兴呢!”秋倩把张琳在婚礼上拍的照片通过QQ发给鲁钦后,她在留言栏里这样写道。当手指就要敲在Enter键上把这条留言发出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了下来,以至于右手像弹钢琴而没有落到琴键上一样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在她的一声叹息中垂了下去。她想到,宁静的姥姥姥爷也就是自己的爸妈倒是还活着,而且近在咫尺,他们不就没有参加宁静和魏兆喜也就是外孙女、外孙女婿的婚礼吗?“说了反倒会引起哥哥伤心,还是算了吧。”秋倩嘴里呢喃着,把已写好的留言又删掉了。
鲁钦本姓董,只因他姓董的父亲在反右运动中经不起批斗和毒打,反过来揭发自己的上级领导和身边的同事,结果还是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并关进了牛棚,最终因患上疟疾死在了外地。身为军人的红霏看不起自己的丈夫是个软骨头,还得罪了单位领导不说,还在自己中朋友到处树敌,就在儿子出生后直接姓了自己的鲁姓。后来虽然经不起战友的相劝和介绍,与一姓吴的财政局干部成了家,并生有一女两男,但她坚决不让鲁钦随后夫的吴姓。在父母去世时,鲁钦还未成家,但红霏叫鲁钦以孙子的身份为两位老人披麻戴孝、打幡甩盆送了终。正因为如此,她们母子赢得了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的好感和尊敬。红露和红雲两姐妹家里有什么事,也总会找红霏、其实最终都是鲁钦帮忙解决。所以,鲁骥民去世后,大家在背后都说他这一脉已经成了“绝户头“,但在桌面上又不得不承认鲁钦是鲁家血脉的延续,并且视他为处理家族矛盾和生活困难的顶梁柱。这些年来,为鲁骥民遗产分割的事,为红露子女找工作的事,为协调红露与红雲她们姊妹间矛盾纠纷的事,还有为寻找失去联系多年的秋倩的事,鲁钦可是没少奔波和操劳。
这不,把杰茜和麦瑞的婚事办完、送他们小夫妇乘机返回新西兰后,鲁钦便开始了满足秋倩“想到姥姥姥爷和二姨坟头看一眼”的愿望的行程。
吃过早饭,鲁钦跨上自己刚购买不久的大众途锐V6越野车,让江悦楠和秋倩坐在后排,说是“她们姑嫂俩坐一起好说话”,而叫张琳坐到副驾驶座位上。看到鲁钦朝他挤眼睛,张琳就明白了这位老哥的真正用意。大凡男人们开车,如果老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她们大都会当仁不让地充当起教练或交警的角色,要么指导你应该这样开、应该那样拐,要么批评你不该这样拐、不该那样开,尽管她们并没有驾照,或者拥有驾照却不经常开车。好烦人哟。
车子出了康馨小区,先是驶上北环绕城高架桥,过了济水北收费站岔入京台高速,向前行驶六七公里后再拐向一条通往河北的省道。
一路上,江悦楠和秋倩在后排叽叽咕咕说个不停,鲁钦与张琳则时不时地聊聊工作上的事。鲁钦说起张琳被提拔为处级干部的事,正在与江悦楠说话的秋倩立即搭话过来:“这事老公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哥。”江悦楠问:“这是人家张琳自己努力奋斗来的,你哥有什么功劳?”秋倩说:“为了他进步,我哥经常指点他,陪他们领导吃饭喝酒,没少在他们领导面前说他好话呢。”
看到鲁钦点上一支烟嘿嘿地笑,张琳扭头对江悦楠说:“秋倩说得对。嫂子你不记得了?前几年我给一位局领导当秘书,跟着领导来了好几趟济水,主要就是拜见济水铁路局管基建的副局长,还有省建设厅、公路局等一些地方官员。每次来我都是先给我哥通报,如果我哥在济水,他就会到我们下榻的宾馆来看望,还请我们领导吃了几次饭,其中有一次就安排在济水的万佛山,晚上还到泉城公园观赏了水幕电影呢。”
“这位领导提拔了你,说明你给他服务得好,也说明你政治过硬、业绩突出、有真本事,我只是在一边敲了下边鼓、帮了点小忙,不足言谢。”
“这么说来,我们家又多了一个成功人士。”江悦楠兴奋地说。
张琳感叹道:“干了这么多年,头发都花白了,才混了个副处,我算什么成功人士?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在这个单位无根无底,没有靠山,能有今天,还真多亏了有高人指点、贵人相助哩。”
“外加上‘神人保佑、小人监督’。”鲁钦补充说。
听到鲁钦如此说,江悦楠感慨道:“你哥说起官场上的话一套一套的,连成功人士的四大秘诀他都记得这么全,可就是自己上不去。”
鲁钦对老婆的话不以为然:“当官干什么,咱有钱不就行了?再说,我对当官也没有兴趣。要真想当官,我不是吹牛,你江悦楠早就是局长太太了!”
这下秋倩来情绪了:“那是,我哥是谁呀,什么事办不成?”
鲁钦没有接秋倩的话,反倒是像想起了什么,转脸问张琳:“刚才你说你在这个单位无根无底,没有靠山,我姨父不是当过行管处长吗,有一次我还听姨说差一点当上副局长,这么好的梯子怎么没有利用一下?”
不等张琳回答,秋倩抢先“哼”了一声,道:“你不说你这个姨、姨父还好,提起他们我就生气,要不是他们在机关里名声狼藉,也许早些年张琳就上来了。”接着,秋倩列举了邵松阳在位时明哲保身、不近人情的办事风格和红雲到处坏她和张琳名声的事,直听得鲁钦和江悦楠瞪眼咋舌。
大家说着话,车子也不知不觉由省道进入河北清水的乡村公路。尽管各省都按照国家的“村村通”政策加快农村道路建设,但河北的乡村公路与山东的相比明显档次低,不仅道路窄、平整度差,而且弯道多,转弯半径小,加上路上农用三轮车多,走一段就有农民在道路边堆积的秸秆、杂草及菜根菜叶,弄得鲁钦虽然明显放慢了速度却又时常来个急刹车,甩得坐在后排座位上的江悦楠和秋倩东倒西歪,两人几乎同时向鲁钦表达不满:“司机先生,请开稳点儿!”
“稳不了,你们看前面——”江悦楠和秋倩从后排伸长脖子往前看,只见通向前面村子的是一条坑洼不平、不见一粒石砟的土质机耕道上,一辆摩托车从对面开过来,扬起的黄色尘灰被风卷向东侧,正在下风头麦田里锄草的农民顿时被笼罩在尘埃中。会车的时候,尽管鲁钦已经把自己的车停在了道路的最边缘,摩托车要想过去只能“擦肩而过”,但摩托车司机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他并不因鲁钦的喇叭声而减速,只是在距离汽车七八米处突然拐进麦田,绕过汽车后又冲上道路。这有点像电影电视里才有的飞车镜头,看得秋倩和江悦楠目瞪口呆。
车子进了村,一看就知道既贫穷又落后,没有进行过统一规划,破旧的土坯房居多,有一部分砖砌的房屋也是青瓦顶、木窗户,村中央最高的一根电线杆上架着四个分别朝着东西南北方向的高音喇叭,村边上几户崭新的四合院里面倒是树立着三层高的楼房,外墙贴着瓷砖,窗户也是塑钢的,屋顶上架着接收电视信号的“大锅”,还安装有太阳能热水装置。张琳看得出,这是在刚划出的宅基地上盖的,它们的主人不是开厂子的小老板,就是买了车跑运输的暴发户。
鲁钦在一个胡同口把车停了下来,说:“里面无法停车,就在这里下吧,他家就在里面。”
鲁钦说的他,指的是鲁骥民哥哥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叫大奎,论辈分鲁钦和秋倩得管他叫舅舅。即使鲁钦以鲁家人自居,那也得管大奎叫叔叔。大奎他娘在连生两个女儿后得了习惯性流产,后来多次怀孕都没有保住,直到六年之后,才好不容易为鲁家保下来大奎这个唯一的种。在实行集体制的年代,因为家里没有挣高工分的劳力,生产队分的粮食大部分交了公粮,全家一年到头吃的都是玉米、高粱、红薯还有干菜之类,平时购买油盐酱醋的钱只能从圈养的几只母鸡屁眼里抠。17岁那年,爹带着大奎跨省来到济水找鲁骥民,鲁骥民领他们爷儿俩下了一次馆子,然后把家里所有穿不着的旧衣服和旧帽子、旧手套等装了一包袱,又从粮本上买了三个月的口粮,分粗细分开装进两个布袋里让他们带着。临送上长途公共汽车,鲁骥民又掏出二十块钱塞到了侄子衣兜里。从那时起,大奎知道城里就是比乡下富裕,口袋里随时都有钱。以后每年他都会到济水来一次,鲁骥民照例把一些旧衣物和吃不完的口粮取出来接济他们。后来,大奎成家生子,老人先后病故,少则半年一年,多也不过两三年,大奎还是会来看望他的叔和婶,这种看望已经不再是求助于鲁骥民,而是出于一种敬重、一种感恩、一种报答,以至于鲁骥民在老伴去世后提出要落叶归根,大奎二话没说,在老屋里搭了一个床铺,并与自己同在一个锅里吃饭,直到鲁骥民偶发不适、无疾而终。当时,大奎还跑到学校,请村里一位教书的老师写了一副挽联:“手足情笃几度生死难舍骨肉情,脏腑言箴多少荣辱不改故乡音”,以表达自己对这位长辈的敬慕和留恋之情。
“胡同里的最后一户就是大奎家。”鲁钦说着,打开汽车后备厢,取出备好的礼物让张琳和江悦楠提着,秋倩则取出从特意安徽带来的一箱蒙城卤牛肉、两盒“黄山毛峰”茶叶。一行人顺着胡同往里走,远远看到大奎家也是土坯垒起的院墙,老式的双扇木门因为年代久远而开裂、变形。因为当地时兴大门内迎头垒砌影壁墙,所以从大门外面看不到院子里面,但从院墙的陈旧和门楼的破败就能想象到大奎家经济状况不怎么景气。
走到门口,鲁钦大声叫道:“大奎,大奎,开门啦,我是鲁钦!”
秋倩用胳膊肘儿捅捅鲁钦:“你怎么不叫人家舅舅,还是大奎大奎地叫?”
江悦楠也嗔怪他:“你哥啥时候都是没大没小。”
鲁钦嘿嘿笑笑:“我习惯了,他们也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