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倩儿子冬征上高中那年,红雲退了休。临退休的前两年,原在邵松阳手下当主任干事的小曲经过到基层锻炼后,被提拔为红雲所在单位的副处长。小曲念老领导的培养之恩和关爱之情,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提拔红雲当了财务科的科长。科长在处机关里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毕竟属于中层干部,手中也有些实权。因此,每当一个科长临近退休时,机关里甚至基层单位就有好多人像饿狼一样地盯着,因而也就有人对现任者进行公关,以便让现任者到处领导跟前推荐自己。正因为这样,在红雲当科长的两年时间里,也就有不少人员到红雲这里走动。既然是走动,就免不了请客吃饭,即便是送礼,还不像现在又是送购物卡又是送现金,当时也就是送一些土特产——天津来的送几盒大麻花,兰州来的送几盒百合干,九江来的送几瓶“四特酒”,仅此而已。对送礼者来说,这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也不用过多地考虑接收者会沉下脸来拒收,更不存在被上交和举报;对接收者来说,既不会因为礼物太重而接收了后怕,也不会因为收了这些土特产却没办成事而感到负担太重,更不用考虑送礼者会去告发。
刚开始,红雲觉得有这么多人到办公室或家里看她,只不过是客气地向她表达祝贺,或者请求自己在领导面前说说好话,后来渐渐发觉了这里面的奥妙和名堂。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退休了,过了这个村以后就没有了这个店,反正自己也没有张口,是他们主动送上门的,就觉得恭敬不如从命,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所以,对送礼的人也就听之任之。临近退休之前,领导让她推荐个接替她的人选,她就开始了掂量。她像那些被求的一样:哪些人给她送了礼、送的什么礼,她已记不清了,可哪些人平时“不尿”她、没有给她送礼,她却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给领导的推荐名单里,基本都是她多多少少接收了好处的人,有的还不止一两次。令红雲最终没有想到的是,她处心积虑拟就的名单上的人一个都不是,最终由处里下令的继任者竟是处党委书记的大舅哥,而同时被任命为另一个党群口部门科长的是处长的小舅子。这个结果一出来,有人向她一语道破了“天机”:“你以为领导是真心让你推荐呢,那不过是冠冕堂皇地走个过场,如此而已。”红雲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看了那人一眼,撇了撇嘴没吱声。心想,如此就如此呗,还而已什么。
不知道则罢,知道了其中的原委,这让红雲心里很郁闷,好像是吃了个苍蝇,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想发火找不到对象,想出拳对面又没有沙袋,退休回家没有几天就病倒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在住院后进行的常规检查中,红雲又被查出患有胆囊炎,黎医生与秋倩比较熟悉,就对秋倩建议说:“等把你妈现在的炎症消了,就做胆囊摘除手术吧。”三个女儿中,只有秋倩一家与红雲和邵松阳住同一个机关大院,所以,秋倩与张琳虽不是心甘情愿,却出于情面和人道,承担起了全程陪护的工作。
手术的前一天,黎医生交代秋倩:“这种手术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护理得好,在医院静养、恢复七八天就可以出院了。”秋倩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专门伺候红雲。术后第三天的晚上,秋倩喂红雲吃了两个香蕉后,说:“妈,你有五六天没有洗澡了,我来给你擦擦身子吧。”红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秋倩就到开水房打来热水,把手伸进被窝,给红雲脱去内衣内裤,然后把热毛巾伸进被子,边擦洗边与红雲聊天,先是说些天气啊、孩子上学啊、学习成绩啊之类的事,后来红雲主动问起了秋倩在单位的业务工作和工资收入情况。
秋倩说:“与我年龄一般大的同事都比我工资高,连比我小一轮的小年轻也比我强。”
“那是为什么?”红雲有点不解。
“因为他们的学历高,有中级或者高级职称呀。”
秋倩想弄明白当年给自己留下的困惑,就顺嘴问道:“当初咱们家并不缺钱,我都已经考上高中了,你和我爸为什么不叫我上呢?”为了避免语言上的刺激,秋倩把“你”扩展成了“你和我爸”。
红雲想不到会扯出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上来。
秋倩说:“小时候我不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可我记得,我从姥爷那里转学过来,和秋瑾同在一个学校里,可只要秋瑾做完功课,你从来没问过我做完了没有,就把灯‘吧嗒’一声关掉了,我只好悄没声地走到阳台上,借着对面楼房透出来的微弱灯光看书,或者打着手电写作业。遇到有月亮的夜晚,我就走到窗前就着月光看书。”
说这些时,秋倩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并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些,让红雲觉得她只是在说事,并没有埋怨她、控诉她的意味。
看红雲不解释,秋倩就叫红雲“等一会儿”,自己起身去把脸盆里已经凉了的水倒掉,重新换了一盆热水,开始擦洗红雲的下身。
秋倩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过你如何偏向秋瑾的念头,她毕竟是我的妹妹,但你对待我们姐妹俩完全不是一种标准、一种态度、一种做法。所以,我想问你一个在我心中很久的、对我来说也是很严肃的: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虽说我没有养你,但确实是我生了你。”红雲明白无误地告诉秋倩。
“但亲生母亲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多上几年学,多读几年书,多掌握一些文化知识,将来好有个出息?可我都考上高中了,你和我爸为什么就死活要我去上班呢?妈呀,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你当时对我爸是这样说的:‘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就这两条路,你姓邵的自己去选吧’。”
“我没有那么说!”红雲为自己辩白。
“你就是那么说的,我不会记错的。”秋倩语气坚定。
红雲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要真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然后翻了个身,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别翻历史旧账了。”
“妈您别生气。”秋倩再一次解释道:“您还在病后的恢复中,于情于理我今天都不应该惹你生气,但有这样一个安静的环境很难得,咱们娘俩也以一颗平静的心说说话,解解闷,交交心。我给您说说过去的那些事,也就是想向您说明我的真实思想和想法,消除横在我们母女之间三十多年的隔膜。”
秋倩接着说:“我在你当妈的面前不会说假话,你对秋瑾好我没有任何意见和想法。想必你也知道,我和秋瑾也一直相处得很和睦、很融洽,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见不得我们姐妹之间的这种和睦和融洽呢?”
“我没有啊!”红雲的眼睛没有睁开,但眉毛挑动了一下,似有些不解秋倩怎么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那为什么当年秋瑾好几次主动和我玩耍、和我说话,你却骂她是‘白眼狼’、是‘叛徒’?”
秋倩还反问她:“人家张琳像儿子一样关心你们、照顾你们,一心想把咱这个家聚合在一起,形成像他家一样团团结结、和和睦睦的家庭,大院里的人看在眼里,向你们夸耀这个女婿,可你们却说张琳是图你们的财产。今天张琳不在这里,我就想让你说句心里话。你说,这事你们做得对不对,应该不应该?”为了让红雲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秋倩还是把“你”说成了“你们”。
红雲闭着的眼睛动了动,却没有吭一声。
之后,秋倩无论述说什么,红雲只是听着,默不作声,让秋倩弄不清,躺在床上的这个妈究竟是在听她说话还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