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企业工作的时候,邵松阳的屁股坐在行政管理处处长的位置上,负责的是与民生紧密相连的工作,机关职工和家属们的吃喝拉撒睡他都管,就连办公场地的烟头、楼道里的长明灯、居民区停电断水、下水道污水横流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他每天都得盯着,因为这牵动着上自局长下至工人们的神经,如果处理得好,那是你应该的,没有人说你好;处理得不好,就会被人人指责,甚至为此而丢乌纱帽。所以说,后勤保障工作很不容易赢得人心,却最容易得罪人。他的前任老张就是因为给好些人没办事,树敌颇多,退休前不得不到处找退路,还叫妻子在上海的单位要了房子,退休后立马在机关大院里消失。用他的话说:“反正我也不住在机关,功过错对让大家自由评说,就是骂娘我也听不见,听不见就心不烦。”他后任老于的结局就惨了。老于从下属单位调进机关来接邵松阳这个位置,正赶上机关要集资建房,局长私下提醒老于说:“这时候是敏感时期,你也处在风口浪尖上,你在原单位刚分了新房,虽说你这次也符合在机关分房的条件,但我建议你做出点牺牲,不要参加分房,这样你可以超脱一点,放开手脚去开展工作,也有利于退休以后过你的清净生活。”可这位于处长没有局长的高瞻远瞩,偏执于“两个孩子将来进机关要有房子住”的计划,就没有听从局长的叮嘱,结果因为价格的问题,质量的问题、工期的问题、楼层的分配问题,以及地下车库、最终结算等一系列的问题,说他政策不公的有,说他私下交易的有,说他与民工队不清不白的也有。那段日子里,有的人钻政策的空子想打擦边球而被他拒之门外,有的因为在分房条件上弄虚作假、之后被他查出来而失去了唯一的机会,于是,这些人就到他的办公室去说、去讲、去闹,有时把他堵在半路上,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更有人因此与积他下了怨、结下了仇,对他怀恨在心,扬言等他退休后,见他一次就骂他一次,让他好生不得,好死不得。直到这个时候,于处长才真正意识到当初局长的提醒是多么的英明,而自己又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以至于退休后他在远离机关的郊区买了一套由企业房地产公司开发、面向社会出售的住房,从此不敢踏进机关大院的大门。
邵松阳听说这个于处长最后是这样的结局,曾经为自己当初的幸运而庆幸。所谓的幸运,其实是他在任时国家处在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转折期,企业隶属于铁道部,没有进行改制、改组,铁饭碗没有彻底打破,各种深层次的矛盾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等到企业开始改制、转型,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市场的主体,他却退休了。换句话说,他幸运地躲开了矛盾爆发的风口浪尖。他曾对张琳说:“毛主席晚年对自己一生的评价也不过是三七开,我也就谈不上为国家、为企业做了多大的贡献,但我这个人为企业干事34年,从来没有犯过政治错误,也没有出过任何经济上的问题。”他却没有认识到,因为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执意让秋倩离开机关下到基层,三年里职称问题没有解决,还少涨了一级半工资;秋倩为了照面家里,在机关与单位之间跑通勤,每天早出晚归,结果落下了心肌炎的毛病;后来为了把秋倩调回机关,张琳托人花钱走关系,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了局财务部。还有,由于他死守教条,态度生硬,办事喜欢“看人下菜碟”,不仅得罪了不少职工,也耽误了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同事、下级和朋友的仕途,惹得天怨人恨。在退休之后,邵松阳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再没有人与他来往,连走在路上都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有时候遇到满脸怒气、想要找他碴的人,邵松阳还不得不从大道拐入小路或溜着墙根走以避其锋芒。
如今生病住院,邵松阳没有回顾自己过去的工作和事业,而是在听了女儿们对妻子的做法不满后,开始对自己的家庭教育和家庭生活进行反思,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上的失败者,而且失败得很彻底。他在想,红雲之所以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这个家之所以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自己有着推脱不掉的责任。他后悔自己当初在红雲面前过分的懦弱和迁就,对远在乡下的父母妹妹们关心不够,对自己的女儿们照顾不周,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做父亲的责任。特别是作为丈夫,自己对红雲的所作所为太放任、太纵容,所以才会使她越来越蛮横、越来越霸道、越来越张狂,爆发起来已经不仅仅是失去理智,而是失去人性。
红雲的发狂有时没有任何征象,也不需要任何理由。邵松阳记得有一次,仅仅是因为放学回家晚了,秋倩一进门,红雲就把楼道门“啪”的一关,在房间里不由分说地揪住秋倩的头发,把秋倩的头往墙壁上撞。红雲收拾秋倩有一套独特的办法,就是乘其不备先揪住秋倩的头发,叫秋倩无法挣脱,而她却凭借着身材和力气上的优势,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想收拾多长时间就收拾多长时间,孱弱的秋倩只有招架和挨揍的份。秋倩被揪住头发后,雨点般的巴掌就落到了红雲可以打的任何部位,秋倩一边护着头一边号啕着问:“我怎么了,我又做错什么事了?”红雲揪头发的手更加使劲,还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你怎么了,做错什么事你难道自己不知道?”
秋倩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次是班主任老师召集班干部开会,她是学习委员,当然要参加会议,本来计划二十分钟的会议开了近一个小时,所以才回家晚了的。红雲知道了原因,却并不饶恕秋倩,一边打一边还嘲弄和污辱秋倩:“当个学习委员有什么了不起,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什么东西!我叫你爱表现,我叫你假积极……”
还有一次,秋倩早上起床后到卫生间洗脸,红雲本来已经洗漱完毕,但那天她有点闹肚子,急着上厕所,等不及秋倩把脸洗完就冲进厕所,把秋倩一把推出门外,秋倩没有一丝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头撞在桌子腿上,起了一个大包。红雲方便完出来,眼看着秋倩在那里捂着头难过,她也不管不问。等秋倩走进厕所继续洗脸,发现自己的洗脸水连同洗脸毛巾都被红雲倒进了大便池里。
秋倩从大便池里捞出洗脸毛巾,用肥皂洗了一遍又一遍,边洗边抹眼泪,还不敢哭出声。她弄不明白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她甚至怀疑红雲是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秋倩怀念自己在姥姥姥爷身边的日子,也开始试着写日记。买不起那种塑料皮带彩色图片插页的日记本,就花8分钱买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软皮日记本。她也不敢公开地坐在家里的桌子边上写,只能晚上钻到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偷地写。日记本还不能放在桌子上,也不能放在抽屉里,更不能放在书包里,如果被红雲发现了,肯定会招来一顿臭骂和毒打。究竟放在哪里才会万无一失地不被发现呢?秋倩捧着日记本想来想去,最后她觉得,这种日记本比较薄,也不显眼,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就决定冒冒险,把日记本与草稿纸一同放在课桌抽屉的一个角落里。一个月后,秋倩又发愁了,因为第一本写满了,开始写第二本,可写满的第一本放在哪里呢?她想,以后还会有第三本、第四本甚至更多,那又能藏在什么地方才保险呢?
往年用过的课本和作业本,秋倩都把它们装在一个装过卫生纸的纸箱里,这个纸箱就放在自己的床下面,旁边放的是自己不同季节换着穿的鞋,平时没有人注意这些东西,也不会有人动。于是,秋倩就把旧课本掏出来,把写满了的日记本放在最底层,上面盖上旧报纸,然后再把旧课本放在上面。从此,这个纸箱就成了除了秋倩而无人知晓的秘密。令她想不到的是,几年后邵松阳由副处长提升为处长,单位给他调了一套三室二厅的大房子,搬家时那个纸箱子被秋瑾当做废品卖给了收破烂的。她心里好恨好恨秋瑾,可又不敢声张,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