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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谣

亦眉踏进城子里的最后一家鲜花店时,眼睛早已被浏览过的鲜花填溢得鼓涨涨的,压根儿就不想再眨动搜索。因此,她索性就冲端坐在花架前的女孩说:“白玫瑰”。

女孩打量着亦眉长发上雾蒙蒙的一片潮湿,问:“落雨了吗?冬天落雨真闷。你要纯白色的?”

亦眉这时正拧着眉头将披掩过面颊的长发往后甩,听到女孩的问话,抬着的手臂刷地放下了,说:“有吧?”

“没。”女孩后来对别人说她认定亦眉的手式太夸张,几近于神经质,尽管她被嚇了一跳。但她还是尽量平缓地摇头,告诉她:“没有。不过,你看,这种粉白色的也挺不错的。”随手就捧出了一束粉里透白的玫瑰。

有如人间四月芳菲殆尽的桃花。亦眉很不满意自己对这束玫瑰的直觉,当她依然冒着微雨行走在城子里的街巷。望见居祥的理发店时,她忽然就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一刻见到那束粉白色玫瑰最精确地感觉——惆怅。

那束玫瑰躺在花架上,半睁着眼睛对寻找纯白色玫瑰的亦眉怪异地笑。

亦眉的脸颊就有些温热起来,她心想那束粉白色的玫瑰是窥探到了她的心思了。她站在居祥的店铺外,怔怔的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先到展销会上去逛逛。

城子是一只巨大凹状的耳朵,约莫耳垂的位置是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娄五爷的烟摊兼鞋摊几十年一成不变地钉在这个地段的耳鼓位上,聆听着城市变迁的声音。

娄五爷这天的生意格外的窘。展销会上的人川流不息,却没有人遐及他的烟摊。面熟的亦多半是招呼了一声娄五爷,看摊呢。脚下却是丝毫不肯停留的,径直往人堆子里扎。娄五爷一一应承了招呼,久了,就有了一份突然而至的松快感,他从烟匣子里划拉下一盒烟,在手上端详。

亦眉一个人在展销会上闲逛,被人冲撞崴了脚,连带着将高跟鞋的跟也弄折了。这让她原本逐渐沉静下来的心境又漂浮出些许恼怒,却又孑然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人喝斥,便提了鞋,嘴角汲着受伤的脚因行走而传递上来的疼痛的凉气,望见娄五爷的鞋摊,就决定去那儿解窘。

云奶奶走得十分仓促,没有任何预兆。居祥在赌桌上两眼熬得赤红,听到来人报信,头都没抬地回敬:“报丧呀,我手头正背得死呢。”

来的人跺脚:“当真是报丧。云奶奶话都没落下一句呢。娄五爷嘱我喊你莫回屋了,先去河边请水。”

居祥这才怔醒,望着报信的人,摇头,眼泪却簌簌地淌下来,慌里慌张地往屋奔,来人就紧跟着喊:“先去‘请水’,‘请了水’才好净身。”

居祥闻言,颤步,折向河边狂奔。娄五爷提了一面铜锣,正等着他,见到居祥奔到河边几乎要瘫倒,就只横了他一眼。正面对了涟水,吩咐居祥听得锣响一声就磕一头。这由孝子贤孙拜祭过的水在冥冥之中才好被请回去给仙去的人净身用呢。

云奶奶寿寝八十有一,锣响八十一。声声锣哀哀地响在居祥耳旁。居祥跪伏于地,恍惚间见到云奶奶从河面上升起,慈眉善目地望着他,只是不言语。

云奶奶的家门口被人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竹篾筐。筐里的伢仔被俯面而视的云奶奶的鼻息惊醒,瞪大了眼睛,瘪瘪嘴,却漾出一抹笑容来。街邻们诧异了,说这伢仔注定是与云奶奶结缘的。

云奶奶是城子里戚家从山里领回来的女子。与戚家病殃殃的独子正拜着堂呢,那戚家的独子就咽了气。原本指望着用娶亲来冲撞缠绕着独子病魇的婚礼霎时成了哀场,街邻们手忙脚乱的全没了主意。倒是戴着凤冠的新娘子镇静得多,用还攥在两人手里的红绸带轻轻的掩了她的夫婿的脸庞,侧身抱了,径直入了洞房,哭声顿起,令在场的人无不惊悚。

娄五爷其时正在戚家帮工,听到这凄厉的哭声,忍不住就问:“新娘子是不懂得礼数么?她如果不入洞房,守得三年,尽可以再走一家的。”但没有人与他搭腔。只是从此以后,城子里的街邻们依了戚家的人一并随了戚家独子的名称呼她:云少奶奶。

而时间莫过于是最具腐蚀性的了,在半个世纪的时光流逝中,它渐渐销蚀掉了云少奶奶的青春,街邻们在不知不觉中将云少奶奶喊成了云奶奶。

眼前这个瘪着嘴给了她第一抹笑容的伢仔让云奶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仿佛是叹息着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固守了三十五年的孤独最终会有这样一种幸福的回报——老天怜见,给她送来了这个伢仔。

云奶奶给伢仔起名:居祥。街邻中有人纳闷,问何以不是姓戚的?云奶奶只顾埋了头给伢仔喂米糊,旁边就有了人搭腔:何以就要姓戚呢?随了云奶奶娘家姓也是好的。云奶奶听了,就冲街邻们笑笑,摇摇头,说我娘家也不是姓居的。

唯只有居祥知道云奶奶的心思。

云奶奶是在厢房里的竹凉椅上过世的。

娄五爷被居祥恳请操持云奶奶的丧事。娄五爷唱得一箩筐一箩筐的“夜歌子”。这是城子里的风俗。“戚家屋啊——迎新娘啊——红艳艳啊——”娄五爷苍凉的“夜歌”,带着已亡者的灵魂和未亡人的哀思,沿着时间的列表向尘世间作最后的告别。

请来的道观大师已做了三天道场,掐准了吉时,要钉棺封殓。娄五爷就牵了居祥扶棺看云奶奶最后一眼。

棺椁里,安祥的云奶奶被一丈红艳艳的寿幔紧裹着。娄五爷有一瞬间的迷惑,他分不清是那个拥着亡夫红艳艳入洞房的云少奶奶,还是眼前这个独自静寂的红艳艳的云奶奶“走”了?

屋外的土铳砰砰砰地三响,娄五爷颤悠悠的喊出一声:上路了,你走好啊,上路了,你走好啊……

居祥跪匐在地,和着娄五爷的喊声,嘶喊:“你走好啊,奶奶……”

草黄色的冥纸,被抛洒向天空,旋转飘落。

云奶奶的棺椁上,披挂着街坊们送来祭奠的布匹,一只白色绢纸扎成的松鹤立在其中,安详地看着喧嚣的城子。

亦眉再见到居祥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居祥的沮丧让亦眉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莫名疲惫。亦眉站在店子的台阶上,喊了一声:“祥子。”

居祥抬了抬眼,招呼亦眉:“是你呀,进来坐。”

“祥子,云奶奶‘走’了,你莫要太丧气。不如我们一道去外面打工吧。”亦眉轻声说。

“你去吧。我要守在城子里。”居祥仄仄的歪了头说。

“那你要怎样守呢?开一辈子的理发店么?”亦眉言语间已然有了一些赌气的味道,又说:“娄五爷的‘夜歌子’里都唱出来了,你又不是云奶奶屋里嫡亲的孙子,你守到这间屋子又能怎样呢?”

居祥晓得亦眉的心思,她喜欢他。但居祥却很难找到要娶她的念头。亦眉不喜欢城子里的气息,她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

这会儿,居祥听了亦眉的话,抬起了头,说:“左右我没有想过要离开城子,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被安放在云奶奶屋门口的,所以奶奶才让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她是希望我居住在这里得到真正的安详。”

亦眉的脸胀得通红,她慢慢低了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半晌,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说:“我晓得了,但我绝对没有要亵渎云奶奶的意思啊,她都已经‘走’了,我只是想你一个人在城子里要怎样生计才好。”

居祥伸出手拉住了亦眉,问:“明天有得空么?我好久没有去看奶奶了?”在这一刻,居祥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个重大决定:他要向亦眉求婚了。

襁褓里的居祥被云奶奶揽在手湾里,吸吮勺子里浓浓的米汤,他每嘬一下,云奶奶的眼角就要漾开一抹微笑。幼小地居祥在屋子里玩耍,突然被凳子绊了一跤,云奶奶慌里慌张的跑进来,搂了居祥,眼泪就落了下来。从学堂里散学回来的居祥爬在河边钓虾米,被嬉闹的伙伴们推搡掉到河里了,立时,远远地传来云奶奶的喊叫声,居祥闷在水里,不抬头,身子在河面上漂浮,待到云奶奶到了河边上,猛的站了起来,水面才漫过他的脖子呢,他冲云奶奶大笑喊奶奶,奶奶,你看,我早就晓得潜水呢。城子里的待业青年越来越多,又有一次招工的机会了——氮肥厂要招五个工人。云奶奶跟居祥商议她要去城子里的镇公所央请央请人,让他去上班。20岁的居祥握住了云奶奶的手,说不去了,我要守着您呢,我去跟杉剃头学徒,回转来我自己开间理发店就是了;城子里的生意十分清淡,但居祥还是把店子开起来了,他学会了打牌,饭桌上,云奶奶嘴角的弧线透着隐隐的焦虑,她说祥子你千万不能沉溺赌博啊,要真的觉得店子和手艺都不是你喜欢的,下次听到有招工的,我就去央请人。居祥给云奶奶夹了一筷子菜,说我晓得分寸的,奶奶,你莫要担心,也莫要再生去央请人的念头吧,从第一次镇公所安排了去考招工,我放弃了开始,我就打定主意,只守在城子里……

居祥每一个时期的细节娄五爷都记得十分清楚。他跟亦眉絮叨着对沉迷赌博的居祥的种种担忧。

娄五爷终生未娶,他以一种尊敬、钦佩和善良的态度,时常相帮云奶奶维持戚家的生计。一向有点子风吹草动就能被演绎出故事的街邻们,偏生对娄五爷终身未娶这件事保持了高度一致的缄默,仿佛娄五爷相帮云奶奶维持戚家家计原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但,现在,娄五爷也老了。亦眉在娄五爷的鞋摊上坐了一阵子,看着他娴熟的做手工,心底感慨……

亦眉折返回花店,还是买下了那束粉白色玫瑰。她答应了居祥今天要去云奶奶的坟地看看。

居祥在云奶奶的坟地直截了当的问亦眉想不想嫁给他。亦眉后来总是想不起来当时听到居祥的问话时心里到底有没有丝毫的欢喜。她只是错愕的看看居祥,又看看云奶奶的墓碑,清晰的说不想,我不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城子。居祥也不勉强,就说我们那回转吧,刚才我在奶奶面前起了誓不会再去赌钱了的,我还要好生照顾娄五爷。

居祥自云奶奶“走”了以后,每天从理发店回到戚家院子里,总是听见娄五爷一直在喊:上路了,你走好啊,上路了,你走好啊!嘶哑了的声音在天空徘徊,弥久不散。

亦眉始终没猜透居祥突然间的求婚,她喜欢他不错,但她也知道祥子自己的反映木讷很多。这一会听到居祥说要守在城子里为娄五爷养老送终,她有瞬间的感动,也有瞬间为自己刚才的一口拒绝而动摇。她说祥子,光靠理发你是不能照顾好自己和娄五爷的,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跟我一道外出打工。

居祥笑笑,摇头拦住了亦眉还要说的话。我刚才问你想不想嫁给我,原本是打算教你理发的手艺,我就能去照看娄五爷的鞋摊了,两份收入足够维持我们的生计。

亦眉低了头,半晌说我做不到,云奶奶以前说过她走出大山,城子对她来讲就是外面的世界。我要走出城子,那里才是我的世界。

居祥就伸手牵了她的手说,那我们就都无憾了,至少奶奶告诫过我的我做到了,有时候选择需要勇气,但有时候只要遵循心的引导。

居祥说话间,似乎看到戚家独子咽气那一刻,是冲着新娘子微笑的,没有丝毫的痛楚。而抱着夫婿入了洞房的新娘子在幽咽中,听到了娄五爷的疑问,愈发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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