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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纸

接连的两次电话都和宣纸有关。一人说用宣纸给刚出生的孩子印脚膜,以记录下孩子迈出的人生第一步;一人说用宣纸包银质器皿,可减缓氧化程度。我都据以实情相告:宣纸早已退避我工作的地带,取而代之的是计算机,复印机等等现代发明品。而记忆里有关宣纸的沉寂零碎的片段却因了宣纸的两次迥然不同的用途都与文化无关而被深邃的触及,宣纸到现在大约真的只是一件印刻着旧石器时代文化和文明的国粹了么?

还是孩童时,外祖父看到我在白纸上涂鸦的一幅祖宅后花院里的葡萄藤水粉画,半晌,才说:“这细妹画得还真有几分神似,兴曼,你把箱子里的宣纸找几张来给细妹用吧。”

“你讲真的?”那个被我的外祖父称呼兴曼的女人是我的外祖母,她惊讶的反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你快去拿哩。”

“嗯,”外祖母答应着,脚却没有挪。外祖父就抬头望外祖母,走拢了去抹外祖母脸上的泪:“看看,都几大年纪了呢,不怕细妹笑话。”

我的确是在笑着的。外祖父的那只泛着青色光芒的漆皮箱子,平日里是任谁也不能去随意翻动的,偏生了我好奇,一天就偷偷的打开了看,却不过只有一卷如丝棉似的泛黄了的薄纸和一幅画在这样的薄纸上的雨荷,心下里对这样的一个结果是十分地失望,人就有些廖廖然的,望着箱子里的东西发呆,以至于外祖母进得房子里来都没有觉察。

“细妹你快关上箱子吧,莫再动了。”外祖母这么说着,却是自己将箱盖轻轻的扣上,用了一块绸布精细的擦拭箱子。

我因了偷偷偷摸摸的行为被外祖母发现而窘迫,就说:“不过是几张纸么,外祖父何以就宝贝了似的,不让看。”

“细妹,你莫小看了这纸,是上等的宣纸呢,专一用来画画的。”外祖母的眼泪就像现在一样涌了出来,不同的只是那时候是她自己不停的抹泪。

“我不笑外祖母哭,我是高兴外祖父给我宣纸画画。”我看到外祖母听了外祖父的话拿眼来望我,就牵了外祖母的手,进卧房去拿箱子里的宣纸。

但我没想到这直接导致了我对谎言的认识。

每每想起记忆里的第一次谎言竟然是与宣纸有关的,这又使得我从心底里对宣纸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我把画上葡萄的宣纸带到学校里,那个年轻的实习美术老师立即欣喜的端了薄薄的宣纸,对着窗外,任眼睛里的光芒热烈地与透过宣纸的阳光交谈,交融。良久,才轻轻的问我:“同学,你的宣纸是在哪儿弄来的?”

“是我姆妈从她工作的地方寄回来的,”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怎么就对老师说了谎:“她讲是偶然在黄山下的祁门城里碰见了,就买了来。”

“哦?真的么?那你的母亲一定是一个懂行的人了,这纸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了。黄山、祁门那可都是文化艺术交流中心地带呀。”年轻的美术老师悠悠的将我的画,不,当时我直觉他是将他与宣纸、阳光交织的理想端端正正的放在了课桌上,嗓子因了兴奋而有些发紧:“同学,你看,你能不能帮老师一个忙?请你的母亲帮老师买些同样的纸。”

我是不能拒绝老师的,心底打着鼓点应承下,并就趴在教室的课桌上第一次没让外祖母知道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请求她买些宣纸寄到学校来。

母亲并没有让我如愿,她仅是寄了一封信到学校来,告诉我她工作的地方其实离黄山、离祁门城还很远,那儿的确是有宣纸的,但因了宣纸的昂贵,不是她和父亲那微薄的工资所能承受的,希望我能体谅她的难处。同时她纳闷的问我学画画都快两年了,何以眼下就突然想起要用宣纸了?末了,在信的落款后又补了一句:不要随意地去翻动外祖父的那只漆皮箱子。

我其实是知道结果肯定是这样的,但要如何去跟美术老师说呢?我的莫名的谎言,至今甚至已变成了一个情结,让我总记得我从接到母亲的来信那日开始就刻意的躲避美术老师,直到他实习期满,我都没有询问他最终将去往哪所学校任课。而我对谎言的痛恨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只是不懂母亲何以就要在将信纸叠入信封里又展开来硬生生的加上末了的叮咛呢?

入秋,外祖父的支气管炎病又犯了,他几乎不在卧床上睡觉,而是将被子掖了放在竹躺椅上,偎在厢房里,守候着地炉,整夜整夜地咳嗽,伴随着咳嗽间隙间的喘息,幽幽的盘旋在祖宅偌大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空洞,又有些神秘。

外祖母常常是要端了煎好的中药,放在她的唇边轻轻的吹动,末了,必定用唇沾了沾汤药,从她两颊边漾满了关切的皱纹里就会透过酽酽的爱意,这就表示汤药的火候、浓淡、温凉都恰到好处了。她坐到外祖父的身旁去,任外祖父盹着眼将汤药慢慢的咽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外祖父的左手一直是紧紧地握着外祖母的左手的。“外祖父,您应该回卧房里,厢房里地炉烧煤有煤气,更呛人的。”我上到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懂得了煤燃烧后的一氧化碳的危害,就这般冲外祖父和外祖母说。

“习惯了。这样子蛮好。唉,难得细妹懂得事理了,”外祖父憋住了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上猛然的窜上了几丝血色:“兴曼,这细妹有些天赋,你多拿些铜钿给她买些水粉和白纸,没耽误了她。”

外祖母就点头:“我晓得的,你莫憋气了,快咳出来就好了。”

“那我还想要几张宣纸。”我乘机就说。

“那宣纸还没有用完么?兴曼,你全拿了给细妹用了吧。”外祖父的讲话被咳嗽打断,外祖母就连忙的给我使眼色,却对着外祖父说:“我晓得的,我去喊七爷他们来陪你摸几把牌吧。”她挥动着手,示意我去喊七爷。

我极其不情愿的出得屋来,奇怪那卷宣纸有着怎样的往事。

来年入夏时,外祖父的咳嗽就自动的隐匿起来,从而使得外祖父又可以精神矍铄的在祖宅外的青石板路上与街坊聊古论今了。

外祖母却终是没有将箱子里的宣纸拿了给我用,而是拿了她自己的一枚白玉戒指兑给了两个外地来镇子里收购古玩的人,从简叔爷的铺子里买回来一些水粉和白纸。

母亲再次收到我瞒着外祖母而写给她的信,已是这个入夏以来的次年隆冬季节了。外祖母在百般焦急中冲我下了跪,令我羞愧的无地自容。起因竟然还是与宣纸有关的。

外祖父这年的咳嗽因了掺有血丝格外的让祖宅空洞。七爷私下里和外祖母嘀咕:“老人家家的,就怕七十三、八十四两道鬼门关了,兄长看着看着就到了这年纪,你夜里招呼着要惊醒点,要不,喊娥儿回来搭把手也好。”

娥儿指的就是我的母亲了。外祖母就去和外祖父说,外祖父却摇了头说:“娥儿在外面工作也不容易,算了,我过了这一冬就好了。”

我记得这年的春节特别的早,而且还就在节前下了很大一场雪,祖宅堂屋顶上的琉璃瓦被雪覆盖住,能看见瓦上平日里厚积的灰尘是怎样的淌在雪层里,一天天的被淘洗的,诺大的屋子又因了这种视觉里的生动而诱发出暗暗的盎然。

外祖父有两天不曾剧烈的咳嗽了,夜里,他突然说:“兴曼,箱子里的画还在么,我想看看。”

外祖母就起身去翻箱子,画却赫然不见了。她惊慌失措地将我摇晃醒来:“细妹,你拿了碧禾的画么?”

“没有,”我的潜意识被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驱逐:“外祖母,碧禾是谁?”

“怎么会不见了呢?细妹,你赶紧拿出来吧,莫惹得你外祖父再咳。”外祖母并没有告诉我碧禾是谁,只一味地喊我把画拿出来。伴随着她的惊慌失措,是她脸颊上的泪顺着深深的皱纹落下来,我觉得像是砸在了她的衣襟上,她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垮了。我再也顾不得问碧禾是谁了,跳下床来,与外祖母一同在卧房里寻找。

这时候,厢房里外祖父的咳嗽却猛的升起传过来,我明显地感觉到外祖母弓着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而后她就缓缓地跪下了,冲我说:“细妹,你赶紧拿出来吧,莫惹得你外祖父再咳。”

我不由的放声大哭,为外祖母心底几近于执拗的判定和我面对着她的过急的举动的不知所措。

外祖父是听见了我的哭声才说话的:“怎么了,兴曼,细妹怎么哭了?”

外祖母仿佛梦游中被人突然喝醒似地仰了一下头,急急的站起来:“没什么的,细妹可能惊梦了。”她伸出手来把我搂进我仍能清晰的感觉到颤动的怀中:“帮我找到画,那是你外祖父一生中的痛。”老实说,外祖母并没有文化,但她说的这句话让我坚定的相信文化不尽然是能够识字读文,它更多的是对生活的诠释。当然,这是我很多年后才悟出的有关于文化的点滴禅意。在当时,我满心盛下的是外祖母下跪于我的疑惑和羞愧。

我在厢房的橱柜的隔层里找到了碧禾的画,是某一天外祖父自己翻了画出来看,而后就放在这处了。

外祖母特意的煮了荷包蛋给我咽饭,我咂着荷包蛋咀嚼后的香甜,给母亲写信请求她能够将我带到镇子外面的地方去读书,因为我就读的学校为了升学率,将不再开办美术课。

母亲没有单独给我回信,而是写了信给外祖母,除了问候,就又问了我就读的学校是不是不教画画了,无论如何得等过了这一冬,才能考虑将我转学。

七爷念信的时候,外祖母一声不响,末了,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说:“细妹记恨上我了,也难怪,我糊涂做事哩。”七爷欲问,外祖母摆了手,回转屋来:“细妹,你不是问碧禾是谁么?我讲给你听。”

如果说要将一段往事透过文字的东西敲击出它的声音,那么,我想我是听到了这种声音的,那就是外祖母在度过她生命中饱浸着所有欢乐、痛苦、无奈与平和的河流时,任凭命运与抗争,憧憬与现实,文化与愚昧,宽厚与浅薄交织并行的静静地涉水声。

碧禾,一个洋溢着避难于小镇的书香门第人家对呱呱落地的生命寄予宁静的女子,在镇子里的青石板路上与我跟随着我的太祖父跑茶叶生意的年轻英俊的外祖父一见钟情。他们眉目间掩映不住的彼此爱慕,使得镇子里的青石板都格外的有了生气,每每外祖父跑差回来,碧禾总能静静的站在我的外祖父必定经过的镇子的巷口,两人短暂的相视一笑,碧禾就折进了邻近的韩家书画铺里,挑挑选选的买些水粉和宣纸,回去作画。而我的外祖父是不可以等立于外面的,太祖父的家规甚严,他以他的八个恭谦俭礼让各有千秋的儿子而得以在镇子里倍受推崇,所以我的外祖父是只能等待机会让他的母亲去跟他的父亲提及他的心思的。

碧禾家从哪里迁来,镇子里没有人知道。但大约是和宣爷有些瓜葛的,记得那年夏季,宣爷在镇子西头的传闻闹鬼的空宅,一夜之间被清扫得亮亮堂堂,第二日就有几辆马车驮了一对斯文的中年男女和书卷进了空宅,那女子还正有着身孕呢。宣爷是自始至终没有露面的,但还是有人揣测新来的男女与宣爷多多少少有关系。又因了女子怀了身孕住进闹鬼的空宅,且半月后又顺利地生产下一个不哭反笑的女婴,而让人背地里奇怪那闹鬼的空宅何以在他们入住以来夜里就真的没有了平日里的声响,甚或有人还说莫不是那女婴邪气的很,镇得住空宅里的鬼物。如此,镇子里就少有人主动与这家人往来,甚至于都忽视了逐渐长大了的女婴有一个宁静的名字叫碧禾以及她娟秀的容貌和天赋的绘画技艺。当我的外祖父的母亲听了我的外祖父的请求之后,你就不难想象她是怎样的张大了嘴,呵出一口气说:“三少,你趁早断了这门心思吧,要让你爹爹晓得了,非敲断了你的腿的。”

‘少’是我外祖父生长的镇子里的俚语,更是镇子里的人们对有声威的人家子弟一概惯以少爷的简称,我的外祖父在他的八个兄弟间排行第三,故而被称为三少,我的外祖父的母亲在她的儿子们迈进学堂的第一天开始,亦随了街坊一样称呼她的儿子,我想这更多的应是源于她内心里对得以祖荫庇护能够幸福生活的满足。她是见过碧禾的,还曾深深的为她惋惜过她的命何以硬得能够克制住空宅里的鬼物。但她是从来不曾设想过要娶了这有容貌有才学的女子回来做媳妇的。

我的外祖父听了他的母亲的话并没有死心,他又央求了好几次,他的母亲终是敌不过儿子的痛苦的,她答应试着跟我的太祖父提及和碧禾家结亲。

我的外祖父实在是太快乐了,他心底压抑得久了的爱情让他快乐得失去了平日的沉稳,他跑到碧禾常去的韩家书画铺子里来来回回的进出,专意等待着碧禾。书画铺的伙计就纳闷的问了:“三少,你没有什么事吧?”

“不,没事,等个人。”我的外祖父就这样将他的爱情首先宣告给了一个伙计。事实上,他也就是向全镇进行了宣告,惟独我的太祖父事先竟然一点都不知情,他强烈的感觉自己受到了不能容忍的羞辱,他对着我的外祖父的母亲的解释恶狠狠的咆哮了一阵后,几乎是不动声色地迅速办成了一桩让镇子里的人啧啧称赞的婚事。

我的外祖母就是这桩婚事里的新娘。外祖母告诉我:“细妹,我记得我的头盖是你的大祖母捉着你外祖父的手掀起的,所以我进得你外祖父家,首先认识得人是你的大祖母。你的外祖父只顾着神情落寞的抓着红头盖发呆。”外祖母说的大祖母就是太祖父家的大少迎娶回来的长儿媳了,也就是她的妯娌了。

大祖母冲我的外祖母笑笑,走近我的外祖父轻轻的推了他一下,拢了卧房门,出去了。外祖父仍旧呆立着,直到外祖母攒足了她十九岁以来所有的勇气说:“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要小盂。”‘小盂’是镇子里的又一个俚语,即是解溲。外祖父闻言,这才惊骇的放下头盖,望了外祖母一眼,用手指了指卧床的拐角处,出去了,进得我应称呼为六祖父的书房,彻夜读书。比外祖父仅仅小五岁的六祖父与我的外祖父极其卦像,他直到看见外祖父卧房的喜烛熄了,才坐落到书桌旁对我的外祖父说:“三哥,认命吧,我看嫂子像是个贤惠的女子呢。再讲,你坚持这样下去,也对不住宣爷。”我的外祖父的泪就落了下来。

宣爷在我听到他的名字时已是作古了的。我想象中他该是一个有着圆滚滚的脸颊,镶着两只细长眼睛的人,如一个瓷盘始终在镇子里旋转,并不以他的身体的真实而存在,更多的是以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气息栖息在镇子的上空。

宣爷救过我的外祖父的命。他们一同翻山去收购乡下的新茶,外祖父那或许是从娘胎里就带了来的咳嗽病根子因了劳累和风寒的双重攻击而突然间发作,年纪轻轻的就咳出了血,竟至于昏迷过去。我的太祖父已慌作一团,脚下是软软的迈不出一步。宣爷丢了茶叶,硬生生的背了我的外祖父跑了三十里地,送到周医师的诊所里。周医师没有丝毫怠慢,径直把我的外祖父推进了他的重病房……,他出来时,就看到了我的太祖父正对着宣爷连连作揖,于是说:“亏得送来及时呢,是血块堵了嗓子。三少这条命要算是宣爷给的了。”

太祖父就更加的作揖说:“宣爷,你有什么事,以后我屋三少就是你跟前的人,随时听派差使。”

宣爷连连的摆手:“讲不得,讲不得。”

周医师就认真的说:“两位莫再礼让了,要我讲不如你们两家结儿女亲,谁也没欠谁的情,反而更加亲密。”

太祖父与宣爷同时楞了,宣爷并没有生有儿女。周医师赶忙解释:“我是指兴曼呢,宣爷你屋的兴曼今年该有十九岁了吧?”兴曼是宣爷从他的岳丈家过继回来的养女。因了宣爷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不肯将她送进学堂念书,只平日里在家陪伴宣爷屋里的做些手工,故而有得一手好女红活。偏生有一日,周医师的孙子顽皮,不慎碰了正拿着锥子专心纳鞋底的我的外祖母的手,锥子就直刺入我的外祖母的眼睛里,从而使得我的外祖母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黯然的足不出户的只能用一只眼睛遥望她并不乐观的人生旅途。

不能说我的太祖父当时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确是这样回复的:“周医师,宣爷,你们容我回去和屋里的打声招呼。”言语里有丝莫名地讪然。

宣爷始终在摆手:“讲不得,讲不得。”

这时候,我的外祖父却充分调动了在家诊疗的有利时机,与他的母亲作不懈的哀求,终因了他的母亲的许诺而幸福得通过韩家铺子里伙计的传扬而被动的宣告了他的爱情。于是,他的宣告直接地促成了我的太祖父做出了一个决定,人是要知恩图报的,且碧禾的命硬,是不宜娶回来做媳妇的。我在时光流逝了近一个世纪后的某一天,静静的坐在外祖母给我讲述往事的祖宅的堂屋里,仰望并列悬挂于窗格上的外祖父与外祖母的遗像,突然触摸到我的太祖父当时做出决定时的心境,他是深刻的懂得爱情之于生活的轻薄不在于爱着的双方相互厮守,更多的该当是良心的安稳与生活着的两个人之间的感动与被感动。那时候镇子里的人们又是怎样的称赞了我的太祖父的家风甚好,我闭上眼睛也能看见他们在婚礼上冲我的太祖父抱揖贺喜时的发自内心的敬佩与认同,就好像他们自己做了一件英明的决策似的。但我睁开了的眼睛却分明看见我的外祖父如木偶般被人牵扯着与他的新娘拜了天地。

碧禾在我的外祖父迎娶外祖母的大喜日子,作了一幅雨荷图以示祝贺。我的外祖父的母亲截下了这份特殊的贺礼。仿佛是冥冥之中有谁在操纵着人们的命运,碧禾从此以后睁着她越来越忧郁的眼睛不肯踏出空宅一步,但当我的外祖母生产我的母亲时,她偏生就早早的知道了,对她的母亲说:“三少屋里的有难呢,会有脐带缠着娥儿的颈子,你去打声招呼吧。”她的母亲伊始是决然不肯去的,碧禾叹息着又说出了一句话:“我是过不了明日了,求你了。”她的母亲惊愕的痛哭,望了一声不响的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对了她说:“去吧,还了禾儿的愿,我们就回家。”

我的母亲出生时果真是被脐带缠了颈子的。而碧禾亦果真是于第二日死了。她的母亲用身孕驮着她在中年时来到镇子里,现在捧了一张她的自画像在老年时与她的父亲又走出了镇子。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但人们却总能呼吸到隐隐约约对他们的愧疚。

外祖父在韩家铺子的门口拦住了碧禾的年迈的父母亲,直直的冲碧禾的画像磕了三个头。坐在卧床上给我的母亲吮乳的外祖母听到消息,起身抱了我的母亲步履虚飘的走进我的外祖父的母亲屋里,一言不发,只一味的落泪。外祖父的母亲沉吟了许久说:“兴曼,我晓得你受了委屈,莫哭了吧,看伤了身子。三少是个重情义明事理的人,现如今的碧禾也走了,他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但我的外祖父的母亲这次并没有说准事情的发展。镇子里的人又开始传闻空宅闹鬼了,夜深的时候,常能听见空宅里有脚步走动的声音。

我的太祖父自从我的外祖父给碧禾的画像下跪以后就不再让他一同外出收茶贩卖,留他在铺子里记帐。

倒是我的外祖母从此以后经常出得祖宅与街坊们走动,回来后就要说些听来的闲话,有一天她如往常一般淡淡的又开始说了:“巷尾林铁匠屋里来了个神人,约好了几个人讲今夜要去空宅捉鬼呢。三少你今夜里就莫要出门吧。”

外祖父并不搭腔,仄仄的吃过饭说:“我去铺子里。”外祖母望着他的背影在祖宅朱红色的大门口一晃不见了,即敛了眉,草草拾缀了碗筷,又将我的母亲托付给我的大祖母照看,说她约了人打麻将就匆匆出得门去。

第二日,林铁匠神色严峻的送走了他屋里来的神人,街坊中有人问:“铁匠昨夜里捉到鬼么?”

林铁匠摇摇头:“哪里有鬼哟,纯粹是几只老鼠子在窜屋子。”

“但是猛伢子讲是有鬼啊,你屋里的神人还用驱鬼绳子抽得见血么。”又有人说了。

“猛伢子讲?他讲你们也信?麻烦你带个口信给他,就讲我说的没有的事莫乱讲,要遭天打的。”林铁匠眼睛睁得暴圆,看了他这幅模样,人们明白铁匠是动了真怒,就稀稀落落的散了。

外祖母去大祖母屋里接我的母亲,大祖母被她无意中看见的外祖母胸口上的血痕惊吓住,她扯住外祖母的手腕:“是你去空宅?”

外祖母起先是点头,尔后又摇头:“大嫂,你就莫问了吧,还求你千万莫跟别人讲。”

但大祖母还是讲了,她对我的外祖父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婆母说:“三少或者说是三少屋里的有些不对劲呢,您得招呼他们莫撞了邪。”于是就将见到的和她自己的揣测都讲了一遍。

我的外祖父的母亲就觉得了事关重大,她不得不跟我的太祖父提及这件事,太祖父垛着脚痛斥这是做了哪辈子的孽,然后就打发了人将我的外祖母喊来问:“老三屋里的,你讲实在话,空宅近来闹鬼是不是跟老三有牵扯?”

我的外祖母悚了太祖父的威严,只得据以实情相呈:“以前闹鬼肯定和三少没关系,是碧禾走了以后,三少才夜里去她屋里走动的,好像是要找什么物件。”

“什么物件?”我的太祖父咄咄逼人的问,我的外祖父的母亲在一旁就站不住脚了,她诧异的张圆了她的嘴发出一声惊叫,把我的太祖父和我的外祖母都吓了一跳,不由地齐齐望定了她。我的外祖父的母亲却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又回转来,手里紧紧的攥着一个画轴:“三少肯定是找这幅画了,肯定是。兴曼你快快拿去给他,千万莫去空宅撞到邪,就惹祸了。”

我的太祖父伸手先拿了画轴,展开来看,迅即蹙了眉,又待发作,我的外祖母卜嗵跪下了:“爹爹,您就将画给了三少吧,也就这点子物件了。”我的外祖父的母亲心底依然在打鼓碧禾送画只有她一人知道,何以我的外祖父就在碧禾走后要去空宅找物件呢。此刻,她见了我的太祖父的脸色,亦连忙附和着我的外祖母的请求:“兴曼都讲了,你就依了伢们一次吧。”

我的太祖父至此亦无话可说,渐缓了脸色,叹息着出去了。我的外祖父的母亲这才得以询问我的外祖母的伤痕,外祖母勉强地笑笑说:“也就是林铁匠请的神人用绳子打的,他不认得我,但铁匠认得,见到了被我挡在背后恍恍惚惚的三少,就扯了神人回转来。”

我的外祖父见了画,足足三天不曾讲话,而后就去了韩家铺子买了青色的漆皮箱回来,连同他一生的怀念与内疚和碧禾的画一同锁进了箱子里。我的外祖母伊始神情是黯然的,但岁月的宁静与我的外祖父对生活的淡泊的守候悄然熏染着她,这个善良而温情的女人的脸上渐渐地有了欢乐和满足,她一生都在精致地经营她的婚姻,尽管她心里一直都亮堂堂地知道在外祖父的心底有着怎样的疼痛。

我的外祖父终是没能熬过这年冬季。盛殓时,我的外祖母颤微微地将碧禾的画放进了外祖父的棺木:“三少,你落心吧,我晓得她和我们同在。”我的外祖母在外祖父去世后的第六年亦安详地逝去。

我没能陪伴外祖母度过她的后六年,因了读书,我离开了故居,又因了其余种种原因而将画画的兴趣逐渐淡化了,但有关于对宣纸的记忆却是再也不能忘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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