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柯三十五岁以前是小柯。

三十五岁以前的小柯扛花杆，打标桩，干测量十年，磨就一付好眼神。单位上的小年青承包涵洞，请小柯去“把模”，小柯站着闭了左眼霎了霎，说中线右跑1分。有小年青晒笑：“玄吧，小柯，不用尺?”小柯就把尺头摞给他说声：“拽直了。”软耷耷的皮尺腾地一绷直，任谁一瞅就看到尺与模板的间隙，正好1分。

小柯渴望能有机会定职测量员，这是干技术工作最低的“衔”了。但果真接到单位通知职称考评时，他正躺在故乡的县医院里，被睁眼闭眼翻滚而来的灼黄的麦穗子纠缠的动弹不得。灰呛呛的他按着阵阵作痛的肾，“丢，”他恶狠狠地吐出这么一个字，诅咒这个必定与之失臂的机会。

小柯被借调入京，给日本技术员林桑当测量助工。一日飓风，皮尺丈量二十几米直径的圆形地柱，测中位，数据多变。林桑懊丧掷尺，小柯不声不响地拿来弹簧尺，以力度衡，不理林桑嗤笑，折腾二时，回返工棚，报讯中位已测定。林桑摆手言休。次日风住，林桑执尺亲躬，桩位与前日打下标桩无隙吻合，不由伸直了拇指喊：“柯工，柯工。”小柯不领这虚名，言：“林桑你诚心喊，就叫我老柯。‘老’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衔。”这一年，小柯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的小柯就由日本人虔诚地叫喊着成了老柯。

技术员小衔除了眼睛近视到摘了眼镜得趴到图纸上找数据的遗憾外，宛如一块玉，温温亮亮地总漾在单位小年青们的憧憬里。但小衔近视，看不到这些。她只独独纳闷办公室对桌的老柯三十五岁何以单身。

老柯玩笑：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小衔挟着镜框兀自点头。周末，大大方方地走进老柯的宿舍言猜谜。谜面必须是此时此刻各自心中最强烈的愿望，写在掌心里捏着。老柯避开小衔的笑颜，心底里的慌乱与兴奋交织着，由心室喷发沿血液涌向周身。他莫名地哼了两句故乡的小调，在双手的掌心里划了几笔。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老柯都在咀嚼当时小衔的美丽是被他的理念击得粉碎溃不成军，还是被她自己的真诚涣散又集结成悲哀?

那天，小衔等老柯猜谜数次不着其边时，就伸过她的手，一枚精致的心静静地躺在了老柯的视线里。“老柯让我看你的。”“算了，我没谜。”老柯被这枚图案戳得心疼，隐隐地看到自己的陋性。“骗人，看你写的。”老柯拗不过小衔，平摊两手，左手捧着“我爱”，右手握着“工作”。其实，这并没有错，但不合时宜。小衔绯红生动的五官一霎间苍白的隐没于模糊之中。

老柯在心底祈求小衔的谅解。他躺在故乡的县医院里，被告知肾有功能性障碍时，他承受住了这生命之轻，全然是因为父亲的痛斥：“丢，人活着不单是得有‘后’这一件事。”由此而来，他必须首先承受爱情之轻。

脏乎乎的黑娃被摁在水龙头下冲洗，捯饬利落了冲老柯张口就叫爸。老柯一时别扭，瞪眼：“小子，捡你回来，我可没这意思。”黑娃不管，腾腾地跟了老柯爸爸爸地叫。大伙哄笑：“老柯，你捡了个傻孩。”

“谁说不是?一条命哩。”老柯站住了，牵过黑娃的手。

单位计划生育办的女主任找老柯，说不符合收养的条件。老柯挠头那咋办?女主任和善地笑：“交给我吧，联系好了送儿童福利院。”老柯唤黑娃：“小子，你跟大姨走吧，我常去看你。”黑娃拂着老柯的衣角爸爸爸的叫不撒手。老柯看看女主任，拍黑娃的头，应了他一声叫，黑娃这才肯腾腾地跟了女主任走。老柯咂巴着这一声应诺，却然又想起父亲的痛斥和远嫁的小衔。

于是，三十五岁以后的老柯在自觉经历过爱情，拥有过儿子之后，仍扛花杆，打标桩，挂着“老”字衔，细致地干测量这一行。